离下班时间还有一个小时,办公室的键盘声此起彼伏。腹部传来隐隐坠胀感,我只好停下手上的工作,倚靠在办公椅上休息片刻。这个狭小的六平方米工位堆满了文件和琐事,如今竟成了唯一允许我“病弱”的避难所。在医院里,处方笺曾因“规定”被护士冷漠地退回给我;在家里,父亲嘴边那句“嫁出去的女儿不能长住娘家”依旧回响。唯独我的工位,不会因为我的脆弱而将我拒之门外。
大半年前,得知自己怀上二胎,我既喜悦又担忧。喜悦的是,终于摆脱家人洗脑式的催生压力;担忧的是,三十多岁的高龄,身体机能的衰退,让我对孕育新生命充满忐忑。纵然万分小心,我还是因为先兆流产被迫住进了医院。住院十天,我不得不向工作单位申请病假,语气诚恳又卑微。
请假获批,我以为就可以安心保胎,殊不知,真正的磨难才开始。每天的输液、打针、卧床,血管在第五天开始塌陷。护士不得不换最粗的针头,反复扎刺,寻找血管位置。针尖刺入血管时的疼痛感,使我本能地害怕针头。出院时,医生的一句“每天一支肝素钙注射液,连续一个月”,更是将我对针头的恐惧推向了顶峰。我的手背和臀部还有二十多个针孔未消退,肚皮又要面临三十次的穿刺。我内心抗拒挣扎,可多年被催生的话语在脑海里盘旋,为了腹中幼小的生命,我只能咬牙坚持。
家里离医院两公里多的路程,老城区打车停车都不方便,我选择了骑电动车。可是这一路上却跟闯关一样:先穿过一条烂尾多年的小路,再经过几百米设置了若干条十几厘米高减速带的非机动车道。每一次颠簸都让我下腹坠痛,甚至出现了漏尿的窘迫。而一旁的机动车道,却平坦通畅。熬过颠簸,内裤的湿意令我恐慌,比起漏尿的尴尬,我更害怕失去腹中的胎儿。
医生每次只能开七天的剂量,这是她职权范围的极限。一开始,我带着针剂和处方笺去注射室,注射很顺利。当我第八天再带着针剂和处方笺到注射室时,护士却断然拒绝我:“医院规定,最多只能打三天的针,你的处方笺写着七天的针剂是违反医院规定的。”明明上次也是连续注射七天,怎么现在又说不行呢。
“那是原来没有严格执行医院规定。”护士一脸公事公办的样子,将我的针剂和处方笺退回给我。我极力向护士求情,说明自己有流产的风险,医生是体恤我才一次性开了七天的药。如果退药重开,不仅要在一楼到三楼之间来回奔波,我的主治医生常驻住院部,门诊时间不定,错过了就挂不到她的号。可是,护士依旧不为所动。
由于拖延了一些时间,我的早孕反应开始加剧,恶心、下腹坠痛、头晕等症状接踵而来。注射室门口竖着“老弱妇孺优先”的牌子,此刻却显得格外讽刺。
与其忍受委屈,不如学会自行注射。我向医生请教注射方法后,强忍着不适回家。再次经过那些令人胆寒的减速带和坑坑洼洼的烂尾路,身心都感到十分难受。似乎这个社会对孕妇的关怀,如同这颠簸路面,只为“强者”而铺设。
出院后,我的身体很虚弱,隔三差五地见红,医生建议我卧床保胎。我向单位申请了居家办公,谁能照顾我成了新的问题。公公在老家中风住院,婆婆要照顾他,丈夫要上班和兼顾接送大女儿上下学,我只好带着保胎药和针剂回娘家暂住休养一段时间。父母的悉心照料让我心怀感激。为了弥补白吃白住的愧疚,我每月拿出半数工资贴补家用。此时,母亲的头痛耳鸣又犯了,父亲被查出白内障需要手术。当时家里没有其他可以帮忙的人,我只能拖着沉重的身躯忙前忙后,陪伴父母看医生、住院、送饭,一家人紧紧相依。不久后,父亲的手术很成功,母亲的身体也逐渐康复,而我每天按时吃药、打针,身体也逐渐恢复,一切似乎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。然而,我没想到,娘家饭桌上的温情只维持了短短一个多月便开始破裂。
“外嫁女久住会抢了家里的风水。”父亲根深蒂固的传统观念再次作祟。我苦苦哀求,希望能多待一段时间再回家。
“不行,嫁出去的女儿如泼出去的水,你不能继续待在娘家。”父亲态度坚决,母亲为此与他争吵了几次,也无济于事。面对父母的争执,我觉得自己像一个无家可归的孩子。原来,最痛的不是针头刺进血管,而是发现“女儿”这个身份,在原生家庭已成为客籍。我默默地收拾自己的衣物用品,让丈夫把我接走。
压抑的情绪无处释放,我渴望换个环境转移注意力。唯一能想到的地方只有我工作了十多年的工位。我带着药物和针剂返回工作岗位,领导体谅我的身体状况,尽量减少我的工作量,安慰我放下“请假可耻”的心理包袱。同事们的关心问候,更让我感动不已。
我的工位堆满了熟悉的工作文件,便签纸上密密麻麻地记录着待办事项,每天依旧被大量工作电话信息轰炸,反倒是隔开了那些“理所当然”的伤害,给予我久违的安全感。
对孕妇而言,一条平坦的非机动车道、一份人性化的处方笺或是一句“出嫁的女儿也是家人”的认可,或许比“老弱妇孺优先”的标语更为实在。给自己扎完最后一针后,我看清了这荒诞的现实:对孕妇最友善的角落,竟是这六平方米的工位。
当“孕妇优先”沦为标语,当“女儿”成了客籍,又有多少孕妇,连这狭窄的六平方米喘息空间都无法拥有?
(作者为广东湛江事业单位工作人员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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畔青榕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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